梨泰院的夜风


　　韩国首尔梨泰院发生严重踩踏事故后，大规模伤亡使韩国社会陷入一片悲痛，许多韩国人到现场为遇难者献花哀悼。（路透社）

　　韩国梨泰院惨剧里，据说有若干不幸者是“站着死”，被前胸贴后背地挤着，仿佛前身背后都有千斤铁块压下来，压着，再压着，呼吸不了，眼珠子都被挤得突出，休克了，却仍无法躺下，瞬间失去意识；待到跌在地上，其实已经断气。

　　但，有道“人死如灯灭”，也许无魂无魄无哀无怨，过去的皆已过去，小路很快便一切如常，日子还得要过，乐子亦仍要寻，韩国人和游客们陆续前来吃喝嬉戏。酒吧餐馆夜店如常营业，血腥味早已被消毒药水掩盖，呼救声全被强劲音乐取代。往后几年的万圣节也许会较冷清，然而，再往后，也许只不过是两三年，潮起潮落，悲剧隐退于记忆深处，欢乐的欲望像油漆般替梨泰院重新添上艳丽色彩。

　　这条寻乐之地，从此鬼气森森。

　　这一年，曾有数以万计的年轻人拥挤在这条窄路上，他们跟未来站在碑前的新世代年纪相若，只不过没有足够的运气活下去、老下去。他们在热情高涨里不断往前挤去，人潮如浪潮，一波比一波激烈，终于如崩塌之崖，一层一层地相叠相压，压走了一百多条人命。读过了文字，新世代吐一下舌头，心头略为一震，“哦？”一声，有几分不敢置信，然而很快便冷静下来，转身走进旁边附近的酒吧夜店，在音乐里享受属于他们的青春夜晚。

　　鬼魂会在梨泰院的短短窄路上徘徊多久，始愿意消散离去，轮回投向另一段新生？抑或，根本不会走，就一直在，在路上来回飘荡，一直在无间苦楚里沉溺？半夜里，从小路南北两端传来的呜呜呼声，便是她，以及其他不幸者的幽幽哀号？

　　但小路某处，很可能会竖起一块小小的石碑吧？这是日本和韩国的人情风俗，有灾难处便有碑柱，悼念事故的丧生者，仿佛碑柱是一根连系生者和死者的幼细丝线，这一头是人间，那一头是阴间，彼此都不愿放手，舍不得彻彻底底地放手。

　　于是，日后，有人行经梨泰院，也许是新世代的廿岁的年轻人，悲剧发生时他们年纪尚幼，如今长大成人，前来玩乐，尽管首尔早已有其他更摩登更新潮的商业区了，梨泰院早已没落，但烂船仍有三分铁，他们仍然有兴趣来走动走动，由是不经意地望见碑石，说不得会停下脚步，瞄几眼碑上文字，由是知道或记起这一年的万圣同悲。

　　有段视频里的少女，被挤得连连呼喊，仰脸望天，眼珠朝上翻去，露出眼白，最后便全部剩下眼白，眼珠已如落日般消失踪影。青春的生命到了终站，万料不到前来装神弄鬼但却变成了幽怨的鬼魂。

　　孤伶伶的碑柱立在原地，冷风刮来，说不定，唉，只是这一年这一夜的悲凉回音。

　　记得仍然是记得的，也会偶尔提起几句，而这三言两语，已算是对灾难死者表达了追悼情意。（来源：联合早报 作者：马家辉）